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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我爱死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

新读写 2020-09-1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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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里有连绵不断的悲苦和这悲苦之上的故事,我爱死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我爱着人生里涌现的骄傲和低处的迷雾。我感谢我自己卑微而鲜活地存在。


——余秀华

      2014年底,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让余秀华一夜之间红遍网络。之后,她相继出版了三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和《我们爱过又忘记》。今年6月,又出版了首部散文集《无端欢喜》。


      她觉得,无端欢喜就是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高兴,快乐就叫欢喜,但是欢喜是高于快乐的。


      在这本“人和情都是最真实的文字里”,余秀华认为“生活永远是根本,而写作是一种天性,哪怕要饭,也未必能舍弃”。她说,“我从来不指望吸引别人,我得吸引我自己,让我对自己有了热爱,才能完成以后一个个孤单而漫长的日子。我的这个心愿,是对自己最好的馈赠。”


      这些年,余秀华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生活的一个演员。她说:生活有太多曲折和不尽人意,我们在爱与恨的余暇里,爱这生命本身的存在,如果还会流泪,如果还有悲伤,也是对生命的刻骨之爱,有这爱,便是欢喜的本身了。



只要星光还照耀


      记得去年,我一个人从北京西站回家,出租车把我放下以后,我七弯八拐去找候车厅,要进候车厅就要上一个很长的台阶。


      那天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包又很重。上台阶上到一半摔倒了,旁边有一些人看着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拉我一下,我挣扎了几下,没有力气爬起来,索性坐在地上歇一会儿。


      这个时候我的羞耻心消失了,它的存在几乎就是羞耻本身。我需要做的事情是走到候车厅,坐上火车,然后回家。如果连这个也不能完成,我的存在就会成为一个拉不直的问号。当然这个问号偶尔能够被拉直,但是那么快,它又会弯曲起来,在人世里跳跃着行走。


      我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坐着,也在陌生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里坐着。如果这个时候感觉不到孤独那肯定是骗人。想着自己掏心掏肺地爱过的一些人,如果他们知道我此刻的处境会怎么想?我肯定不能坐在地上对他们说爱,甚至我也不能坐在摔倒的地上对这个大地说爱,我不允许自己这样,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允许自己这样。


      当然是爬起来了,当然是回家了,但是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个人背着重重的包在人群里摔倒却没有力气爬起来的样子。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那个时刻真实可触。


      一个人在疼的时候才知道疼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被酒精麻痹,没有被飘到半空里的名誉的、侮辱的东西麻痹。尽管世间种种,我们都不过在寻找麻痹自己的东西:小情小爱的小麻痹,功名利禄的大麻痹。


      我们没有处处摔倒在台阶上的疼,我们只有无时无刻从半空里垂直打下的虚空。回想起来:这虚空从降临在身体里的那一刻开始,就伴随连绵不断的层层加深的虚空而极尽了一生。


      从婚姻开始,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在了一起,还有一纸不许随便离开的契约。


      我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够增加一倍对抗虚空的力气,从身体到灵魂,从肉体到精神,这是人最初和最后的期许。但是很快就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两个身体和灵魂之间有缝隙,发现缝隙的存在就是怀疑开始的时候。怀疑是一种力量,让宇宙的运行都可以倒转,当然缝隙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崩塌。


      这些存在的,虚空的,看得见的,摸不着的最后都被背进了包里。它们有等量的质地等量的份额,在虚空和现实里自由切换。


      我试图把这几年经历的事情理清楚,给自己一个可以相信的交代,但是到现在我还是做不到,如同一个被洪水裹挟的人不知道洪水是在把自己往哪一个方向带。然而再往前,二十年几乎以为无法改变的生活,清楚地看到是绝望把生活带进更深的绝望。


      什么都模糊了,绝望就异常清晰。当一个人没有力气对付绝望的时候,她就和绝望混为一团,在水里成为水,在泥里成为泥,在地狱成为鬼。当熟悉了绝望,绝望也是虚空的,偶尔奢望被偿还,但是看不到被偿还的途径。有时候感觉肉体也是虚空的,血和肉那么容易损伤,那么容易销蚀。两种都容易被损伤的事物里,是什么在如此积极地支配这一切呢?


      或者说:是什么支撑着把余秀华的名字在人世里游荡了四十年?现在想来没有支撑,或者说支撑已经抽离了。没有一个信仰一个可以得到安慰的东西在生命的历程里劝告或者重组,一个名字恍恍惚惚,没有可以得到的也没有可以失去的,在存在和毁灭之间索性玩世不恭。



      当然,能够做到玩世不恭的人需要极大的智慧和豁出一切去的决心,更多的人是在玩世不恭和认真做人之间摇摆不止,我们做不到大奸大恶,也不甘心把自己活成一个被许多人瞻仰的榜样。


      我也做不了一个隐士,当然离真正的俗客又颇有距离,所以做一个平凡的人也有许多干扰和不得志,所以我一次次外出又一次次回来,任其裹挟、冲撞和毁损。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在被毁损而袖手旁观,一是她认可了毁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和生命共存而且一起向前的一个部分。


      一个人的精神里至少有四分之一个孔乙己。我们常常嘲笑的东西往往回过头来完成对我们自身的救赎,许多时候我们没有注意到或者故意回避了这样的契机,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的。


      是的,我带了几条裙子出门,但是难堪的是,我坐在那里,怎么样都无法把双腿合拢,疾病的存在也让我丧失了优雅。幸好优雅不是一个人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不能成为一部分,它不过是一个女人绸缎似的哀愁里的一根丝线。


     基于随时被抽掉的这一根丝线,我常常让身体里四分之一的孔乙己变成二分之一的孔乙己,它让我在尘世里摇晃的身体有一个靠处。这个靠处是靠着地面的,几乎没有倒下去的可能。这真让我欢喜。


      到了火车上,孔乙己就规规矩矩地从身体里撤退,不留蛛丝马迹,等着下一次我对他的召唤。


      我一般把包放在地上,这样好拿,等下车的时候就不需要别人帮忙我把它从行李架上取下来了。


      我一直背着朋友送给我的一个包,从来不敢拖着拖箱出门,因为上下台阶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拎,这是身体的局限。身体的局限就导致了生活方式的改变,或者不知不觉导致了思维方式的改变,这是我不能知道无法辨别的,而且来路已短,我也无法从另外的路上试图,重组和塑造,这就是人生的局限,是人生本质上的悲哀。


      一个人上路,生命里可以陪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亲人纷纷离世,让人在这样的悲伤里一直回不过神。只能身披悲伤,继续在人世里横冲直撞,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人生。


      火车从湖北荆门向四面八方奔走,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人。我跟着火车向四面八方奔走,是一个寻找方向的人。而方向也如同一次感人肺腑的开悟,迟迟不能到来。


      在火车上看风景是我坐火车最多做的事情,有时候带上一本书也是没有心思看的,总是盯着窗外,尽管有几段路我已经走了无数遍,但是我还是会看它们,它们在短时间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还是想看它们。


      甚至在夜里,我也望着窗外,我想着在黑暗里可能一闪而过的奇异的风景或者灯火。我不知道这样的灯火能不能安慰我,但是我就那样等待着,像等着一道神谕。


      风景在风景里重复,可能产生新的风景,夜色在夜色里重复,可能等待的是一道神谕,一个奇迹。尽管像我这样的俗人,无法等到它真正的出现。


.....


美好的东西正恰如其分地打开


      阳光亮堂堂地照在院子里,照在旧了的瓦片上,照在屋脊和垂下来的瓦檐上;总是有一些小麻雀跳来跳去,在屋顶上,或者在院子里,这时候的阳光也是动态的,麻雀儿的翅膀一扇,阳光就一圈圈地扩散开了,和另外扩散开的阳光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院子里就有了细微而密集的声响。


      晾在院子里的毛巾已经旧了,颜色已经毁得看不见当初,但是看着它,感觉安心,仿佛日子正晾在藤子上,把霉斑和漏洞都袒露给阳光。


——摘自《馈赠》


      这个上午,美好的东西恰如其分地打开:阳光照到屋脊再照到院子里是干净的;小麻雀和喜鹊就站在低矮的房檐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慵懒得让人对这一个地域和这个地域上方的天空放心。


      如果没有屋外机器的轰鸣,时间就平整得没有一点裂痕,如同人的初始和终极。时间和爱情一样虚幻,你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才是存在的。


——摘自《秋日小语》


      此刻,能够叫“黄昏”的时辰又退下去了一些,如同退进大海。再涌上来的浪就是“夜”了。我总是刻意在想象里把这个时间段拉长一些,如同掰着一朵喇叭花让它不闭合一样,我喜欢这个时候的无力和徒劳。我们是时间面前永远的失败者,但是有些失败也让人感觉舒服。比如此刻。


——摘自《黄昏上眉头》


      我在这个时刻似乎是满的,一天的时间都慢慢流向了这里,它让一个小小的人物有了丰盈之感。原来时间也会有有形的流动,而我是一个干净的潭,等它慢慢向我流过来。从田埂上回家的人们,他们也是满的:一天的日子,每一个时间段都用上了,它们在田野里闪着光,细微的、不动声色的光。在黄昏的田野上行走的人群的身体的弧度是多么值得信任。


——摘自《黄昏上眉头》



你不俗气,对得起爱情么


      遇见你的时候,应该是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不知道我是这小荷,还是这蜻蜓,反正五月葱郁,万物含烟。我也是这小荷的一次战栗,也是这蜻蜓的一个小心翼翼。


      但是当看得见人生葱郁的部分,人生就已经黄了半截,你我皆如此。


——摘自《你可听见这风声》


      那时候你在一个书店的台阶上弹吉他,木质的台阶渗透出迷人的香气。我不知道是这木质的香味沉醉了我,还是就是你沉醉了我。我忍不住时时抬起头来看看你,依稀有隐约的阳光从玻璃的屋顶摸进来,散在你的帽檐,斜过你的脸庞。


      我想,一定不是你迷醉了我。迷醉我的是那隐约的阳光,是阳光经过你的帽檐,擦过你的脸庞的那个时刻。而我,也一定预备好了最干净的时辰来和你相遇。


——《你可听见这风声》


无端欢喜


生命里有连绵不断的悲苦和这悲苦之上的故事,

我爱死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

我爱着人生里涌现的骄傲和低处的迷雾。

我感谢我自己卑微而鲜活地存在。 


我们的生命里再没有至死不悔的遇见,

遇见以后也没有人忍得住怅然若失的平凡。


幸福总是如此朴素,

不需要大红大紫的映托,

不需要所谓的成功的印证,

需要被印证的东西首先已经被怀疑过了。 


我以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本身,

如同爱就是爱的本身一样。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是一定有无缘无故的爱。

没有目的的东西大多数都是美好的东西,

因为它是纯粹的,

纯粹是快乐的根本。 


爱情的无能为力在让人心碎哀伤以外,

就是让你更厚待自己和庸常的日子。

所以某一个秋天里,

我一定能站出深于一棵树的沉静。 


大海上波涛汹涌,

但是波浪下面几万里都是平静的。

生活的本质是水,而非水形成的波浪。 



在一个个朴素的日子里,

这样安详的时辰让我心里充满了喜悦,

生命的姿态在这样的时候格外清晰。

幸福总是如此朴素,

不需要大红大紫的映托,

不需要所谓的成功的印证。

 

我怨恨过生活的不公,

但幸运的是,

真正的喜悦都是来自灵魂深处,

而不是外界。 


火车从湖北荆门向四面八方奔走,

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人。

我跟着火车向四面八方奔走,

是一个寻找方向的人。

只能身披悲伤,

继续在人世里横冲直撞,

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人生。


我们无法知道自己和命运有怎样的约定。

只能看透虚无,

让自己活得更无畏。


横店浓郁的气息在我骨骼里穿梭,

油菜花浩浩荡荡地开着。

生命的辽阔总是让人心神荡漾,

于是有了活下去的梦想和热情,

于是奋力爱这春天。



选自余秀华最新散文集《无端欢喜》。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投稿邮箱:xinduxie21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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